同根并蒂莲：宝钗和黛玉的三大深层相似特征

来源丨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

作者张晓申，笔名：一一。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、古典文献学专业博士。

《红楼梦》中宝钗和黛玉的形象似乎差异很大：一个孤高自许，一个安分随时；一个尖酸小性儿，一个宽厚大度；甚至可能一个身材偏瘦，一个体态微丰；一个多病，一个健康，以致不少“宝二奶奶”论者认为，贾府长辈多喜欢宝钗，不仅因其性格脾气好，也是因其身体健康，宜室宜家。读者产生这些印象，主要是由于《红楼梦》成功塑造了迥然不同的人物形象。然而，在热闹的故事情节展现出的钗黛性格和行为差异的背后，作者也着力书写了二人的深层同一性，其共有的重要深层相似特征有三点。

（一）钗、黛都有先天性的难治之症

小说介绍黛玉先天性病症时，写黛玉道：“我自来如此，从会吃饭时便吃药，到如今了，经过多少名医，总未见效。”（第三回 《托内兄如海荐西宾，接外孙贾母惜孤女》） 十几年间，黛玉的病症都没减轻，她对此也十分悲观，第四十五回写到：

黛玉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，必犯嗽疾，今秋又遇贾母高兴，多游玩了两次，未免过劳了神，近日又复嗽起来，觉得比往常又重，所以总不出门，只在自己房中将养。有时闷了，又盼个姊妹来说些闲话排遣，及至宝钗等来望候他，说不得三五句话又厌烦了。众人都体谅他病中，且素日形体娇弱，禁不得一些委屈，所以他接待不周，礼数粗忽，也都不苛责。 这日宝钗来望他，因说起这病症来。宝钗道：“这里走的几个太医虽都还好，只是你吃他们的药总不见效，不如再请一个高明的人来瞧一瞧……”黛玉道：“不中用。我知道我这病是不能好的了。且别说病，只论好的日子，我是怎么形景，就可知了。”——第四十五回《金兰契互剖金兰语，风雨夕闷制风雨词》

由于黛玉的病症是“自来如此”，年年都犯，所以无论老太太还是太太配药，都随着给她也配。小说多处写到黛玉之病，而对宝钗之病则轻描淡写，所以只给人留下黛玉是“药罐子”的印象。其实“细思极恐”，因为宝钗在先天有病、常年吃药两方面跟黛玉是一样的。第八回宝钗跟周瑞家的对话时介绍了自己的病：

宝钗听了便笑道：“再不要提吃药。为这病请大夫吃药，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。凭你什么名医仙药，从不见一点儿效。后来还亏了一个秃头和尚，说专治无名之症，因请他看了。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，幸而先天壮，还不相干，若吃寻常药，是不中用的。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，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，异香异气的。不知是哪里弄了来的。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。倒也奇怪，吃他的药倒效验些。”——第七回《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》

宝钗之病是从“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”，跟黛玉的“自来如此”都指先天之症，吃一般的药都“不中用”，其咳嗽的症状也跟黛玉相像，宝钗也有个日常随时备用的“药坛子”来装冷香丸：

丸了龙眼大的丸子，盛在旧磁坛内，埋在花根底下。若发了病时，拿出来吃一丸，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……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，因又说：“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？”宝钗道：“也不觉甚怎么着，只不过喘嗽些，吃一丸下去，也就好些了。”

另外一点也能说明宝钗可能常病并且精于调养：她为黛玉治病和调养着想，详细告诉她怎样吃冰糖燕窝粥，看黛玉怕贾府下人嫌麻烦，又理解地决定从自己家拿来送给黛玉，不至于惊师动众，感动得黛玉道：“东西事小，难得你多情如此。”当晚，宝钗就派人冒雨给黛玉送去了冰糖燕窝，还捎话说“姑娘先吃着，完了再送来。”

这段故事很温馨，一方面反映出宝钗博学多识、善体贴助人；一方面表现出钗黛和好后感情亲如姐妹；同时，我们也应看到这段文字反映出这样一个事实：宝钗之所以对“最是滋阴补气的”冰糖燕窝粥的配伍和做法这样熟悉，很可能是因为她自己有跟黛玉相同的咳症，已对冰糖燕窝粥“吃惯了”，不然很难能那样熟稔地提出那么具体的建议，并非常肯定其疗效和作用。

宝钗和黛玉说病的两段故事反映出，宝钗和黛玉都患有先天性的难治之症，都常咳嗽，都常以冰糖燕窝粥为食疗方法辅助医药治疗。

（二）钗、黛都天然肌肤生香

关于黛玉的天生肌肤生香，《红楼梦》专门用了第十九回《情切切良宵花解语，意绵绵静日玉生香》中的后半回来写，并在这一回的回目中明确标出，故事铺叙当中，更是细致地描写了黛玉香气的特异之处：

宝玉总未听见这些话，只闻得一股幽香，却是从黛玉袖中发出，闻之令人醉魂酥骨。宝玉一把便将黛玉的袖子拉住，要瞧笼着何物。黛玉笑道：“冬寒十月，谁带什么香呢。”宝玉笑道：“既然如此，这香是那里来的？”黛玉道：“连我也不知道。想必是柜子里头的香气，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。”宝玉摇头道：“未必，这香的气味奇怪，不是那些香饼子，香毬子，香袋子的香。” ——第十九回《情切切良宵花解语，意绵绵静日玉生香》

若问“这香是哪里来的”？黛玉说“连我也不知道”，由此可知，黛玉袖中散发出的香气非由熏饰，而是源自身体，是天然的肌肤生香，她自己久在其中，自然不闻其香。黛玉的体香不同于普通香饼、香球、香袋的俗香，是一股幽香，“令人醉魂酥骨”，宝玉趁黛玉计较“冷香”“暖香”等讥讽“二宝”说错话被挠痒不禁时讨饶，不由得“拉了袖子笼在面上，闻个不住”，痴痴地享受了一会儿这股“幽香”，作为对黛玉的惩罚和给自己的补偿。

跟黛玉这段文字对看，《红楼梦》对宝钗天生肌肤生香的描写则相对隐蔽，更没有在回目中直接点出，篇幅也没有第十九回写黛玉的多。第八回写宝玉去梨香院探望病中的宝钗，两人在相互鉴赏对方项上所带的宝玉和金锁时，宝玉发觉了宝钗之香：

宝玉此时与宝钗就近，只闻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，竟不知系何香气，遂问：“姐姐熏的是什么香？我竟从未闻见过这味儿。”宝钗笑道：“我最怕熏香，好好的衣服，熏的烟燎火气的。”宝玉道：“既如此，这是什么香？”宝钗想了一想，笑道：“是了，是我早起吃了丸药的香气。”宝玉笑道：“什么丸药这么好闻？好姐姐，给我一丸尝尝。”宝钗笑道：“又混闹了，一个药也是混吃的？” ——第八回《比通灵金莺微露意，探宝钗黛玉半含酸》

宝钗之香也不是香饼、香球之类所熏的俗香，跟黛玉之香一样，同是一股不知名的“幽香”，是宝玉从没闻过的香味。从宝钗回忆是因早起吃了丸药的原因可知，那香气应是宝钗服用“冷香丸”后由体内向外自然而然散发出来的，因此，宝钗之香其实跟黛玉之香一样，都属天然自体生香、闻之令人欲酥欲醉的一类。

历史上关于制香、熏香等内容的文学作品和史实记载不少，不过写人天然肌体生香的则罕有，《红楼梦》关于钗、黛这一特点的描写显得特异。肌肤生香可算作钗、黛共有的一大奇异特征。

（三）钗、黛都是多情深情的女子

林黛玉的多愁善感和痴情是《红楼梦》中写宝黛恋的重要内容，本文不再赘述，只简要梳理一下小说怎样写宝钗的多情和深情。

宝钗历来多被人认为是冷漠无情的“冷美人”，这跟《红楼梦》作者令其姓氏跟“雪”字近音、令其吃“冷香丸”、还写了她在金钏跳井后若无其事地宽慰王夫人等情节有关。作者还在宝钗掣出的牡丹花签上选用了“任是无情也动人”诗句，更容易给读者留下宝钗“无情”的印象。其实，《红楼梦》也写了少女宝钗的款款深情，她跟黛玉一样，都对爱情相当痴心。比如第三十六回《绣鸳鸯梦兆绛芸轩，识分定情悟梨香院写宝钗坐在“随便睡着在床上”的宝玉身边，一边照看午睡的宝玉，一边给他刺绣鸳鸯戏水图案的贴身肚兜儿，就刻画了宝钗深情的形象。

尽管《红楼梦》文本把宝钗那天中午的行为写成了无意为之，但不能否认，若非深情于宝玉，以宝钗的冷静周到、熟知礼仪、懂得避嫌，不会在午睡时间走进一个年轻男子的卧室、坐在他“随便睡着”的床上、替他做贴身内衣、并在内衣上刺绣寓意明显的鸳鸯戏水图案。

《红楼梦》写黛玉“情情”不惜浓墨重彩，而写宝钗深情则惜墨如金。为减少叙事中宝钗多情的文字，作者还将这类内容隐于相对远离故事情节的诗词中，如第三十八回宝钗的《忆菊》诗，深情而落寞，直吐绵绵孤寂的相思之意：

怅望西风抱闷思，蓼红苇白断肠时。

空篱旧圃秋无迹，瘦月清霜梦有知。

念念心随归雁远，寥寥坐听晚砧痴。

谁怜我为黄花病，慰语重阳会有期。

此诗意境直如潇湘妃子诗的翻版，但因藏于组诗中、远在热闹的故事情节之外，所以宝钗在诗中所遥寄的无限惆怅和缱绻深情不易被发现。

对宝钗的多情和深情，最了解《红楼梦》作品和作者的脂砚斋曾多次点明。比如第八回是专写宝钗和宝钗宝玉初会的文字，蒙府本回目为《比通灵金莺微露意，探宝钗黛玉半含酸》，甲戌本回目为《薛宝钗小恙梨香院，贾宝玉大闹绛云轩》，前者回前批云“幻情浓处故多嗔，岂独颦儿爱妒人”，后者回前批曰“莫道绮縠无风韵，试看金娃对玉郎”， 两个版本的回前批认为，宝钗也是幻情浓、多嗔、爱妒人和有“风韵”之人。

再如，甲戌本第七回在宝钗跟周瑞家的说癞头和尚给了一个“，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，以灌愁海水和成。”“放春山”“灌愁海”是“不知是哪里弄了来的”服冷香丸的药引子，脂砚斋夹批云：“卿不知从哪里弄来专司人间之风情月债、掌尘世之女怨男痴”的警幻仙子之家（第五回），也是黛玉前身绛珠仙草修成女体后的居所（第一回），这两个人和两个地方都具有深情痴情的特征。脂批说宝钗的药引是从放春山采来、用灌愁海水和成，显然，也是认同宝钗跟黛玉、警幻一样，都具有深情痴情的相同特征。

总之，宝钗和黛玉虽然在《红楼梦》小说中性格不同、形象有别，但是，两个人物在本质上却有着深层同一性，犹如两朵同根盛开的并蒂莲。